虫眼
很难想象他会说出这番话。
我立在原地，冷静地、温柔地、沉默地注视，歇斯底里地、怨恨地发泄对我的不满和指责的他。
我成了坏人，成了造成不公的人，成了他呼喊着要打倒的人。
也许我应该跟他吵，他的指责漏洞百出。
李燃，我是天生就是第一吗？
我的努力比你少吗？
努力十几年的人应该让给努力半年的人吗？
不是谁更优秀才胜出，而是谁更需要吗？
那怎么不设个限制“仅允许贫困生”、“仅允许后进生”呢？
……
我能反驳的话实在太多。
但我只微笑着、安静着注视他的声嘶力竭。
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刺痛。
曾经体内都是压抑的钝疼，是没有出口的膨胀的气。
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刺痛，是上千根根极细极小的针，一瞬间刺入我的身体里。
没有万箭穿心那么疼，却让人动弹不得，一动就疼。
我看着他慷慨陈词，呼吸都是疼的。
还反驳什么呢，挺好的。
合该如此。
少年间的随口关心都显得暧昧，一旦涉及利益，就变得面目全非。
沈耀，我早提醒过你，把任何人当救命稻草都是愚蠢的。
如今蛛丝摇摇欲坠，沈耀，是你咎由自取。
你早该知道有这一天。
天台。
“我爸输的那次，我会替他赢回来。”
——那关我什么事呢？
我几乎想脱口而出。
我有一千句话可以反驳他。
比如——就你？
比如——你只会再输一次。
但我都没有说。
少年人的针锋相对都显得暧昧。我已经，不想再比什么了。
曾经的“物理竞赛，再比一次”，不过是我放纵的感情增温手段。
物理好的不止他一个，一个学校不仅有年级第一，还有年级第二和第三。我犯不着跟他比。
到高三这阶段，尖子生物理不拿接近满分是不合格的。
满分与满分的区别不大。
他很强，进步很快，但与我相比，远远不够。
曾经我有心思跟他比一比，让他有与我一战的机会。
而如今，我已经不想再比了。
我平静地、带了点微笑地看着他，感受呼吸间隐隐的刺痛。
我说：好，加油。
挺……没劲的。
曾经我说，我是腐烂的苹果，外表依旧明亮光鲜，里面全是腐烂的虫眼。
天道轮回，我也尝到了一口下去，满是腐烂虫眼的恶心感。
好恶心。
我在卫生间，吐得精疲力尽。
我这样的人，天生就会被道德高尚的圣母类人物吸引。
因为这样的人，不会伤害别人，也不会背叛。
他们总是有过于多的关心和担心。
他们内心的条条框框，道德枷锁，让他们有种无害的天真。
这样的人一出现，就会成为我们这类人的猎物。
示弱、暴露伤口、展现脆弱再故作坚强，他们就会带着爱和关心来治愈你。
圣母型人物是最好钓的。
他们的爱太泛滥，好像世界上有一个人在伤心，就是他们的错。
我喜欢跟这样的人相处。
所以，一切进展都是我控制的。
所以，什么样的结果，我都该承担。
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。
脆弱的，眼脸嫣红的。
刚刚吐得太厉害，难受让我眼角有生理性的眼泪。
我面无表情地擦去了。
没关系，沈耀。我对自己说，不过是看走了眼。
镜子里的人，再度变得冷漠和坚不可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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